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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 第二十六章:蓝衣牌令(下)

    众人围着的场子里摆满了酒坛子,比到这时,场中仅剩五六个参赛者,每个人面前都摞着许多空碗。

    大多数参赛者要么喝倒在地,要么摇摇欲倒,只有两个人还坐着,尚算安稳。

    倒酒的是个身着舞衣、露出一段纤腰的蛮族舞伶,极是性感妖娆。那蛮族舞伶又给两人各倒一碗酒,给其中一个人倒酒时,还特意用她雪白的胸脯蹭了蹭那人的胳膊,举止放浪,不假掩饰。

    那人有着深褐色的皮肤,留着一头短发,左耳带着一只银环,上衣褪至腰间,赤膊上阵,一身结实饱满的肌肉块展露无遗。

    他看上去又长高了一截,体格更加健美,野性十足,像头猎豹一样。

    数月不见,他身上稚气尽褪,分明已是个成年男子。

    有人叫嚷道:“丽娘,这不公平,你要倒贴这胡族小子么?”

    那蛮族舞伶媚笑道:“倒贴又如何,我愿意——”

    她将“意”字拖得极长,声音听来酥酥的、麻麻的,魅惑已极,登时又掀起一阵起哄声。

    二十二碗酒水灌进肚里,铁打的人也该扛不住了。

    拓跋飞醉眼乜斜,忽悠悠地去端酒,目光掠过人群,滑过我身上时顿了一下,似乎看到了我,但很快又转开了眼,似乎没有注意到我。

    他端起酒碗,又喝了一碗下去。司仪之人高声唱道:“二十三——”人群再度爆出阵阵喝彩。

    见他这般玩命似地喝酒,我心头窜火,想去喝止他,转念又想:他是个成年人,不是个小孩子,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,又何须我来管教?

    一念及此,我便即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我们到净心居时,厅内已坐满了人。

    一干仕子文生,莫不妆容精致,行走时环佩叮当,路过处香气熏人。

    进来前我还担忧我的到来太过突兀,进来后看到几乎每个仕子文生身边都带着一两个姑娘时,便晓得了这样的诗话会邀美携芳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,甚至可能还是他们的潮流,遂松了口气,身处其间,亦无不自在。

    主持这次诗话会的人名叫傅焱,字清涟,云梦城刺史之子,据传擅长辞赋,璧坐玑驰、文霞沦漪,乃是辞之大家,在这帮当地的仕宦子弟和文人墨客中颇有威望。

    傅焱三十岁出头,浓眉细眼,阔鼻方脸,不苟言笑,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,衣服板正得一丝褶皱都找不出,身上透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老成与威严,气质上浑似个四十岁的中年人。

    众人皆往来寒暄,独傅焱端坐不动。

    云缈见之,问道:“清涟兄,还要等谁?”

    傅焱道声“诸子”,众齐望向他,他视线扫过全场,严肃地道:“我今日临时邀了一位从都城来的贵客,诸子请打点精神,万勿怠慢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便有人按捺不住地问:“邀了何人?”

    “周公,周子陵。”

    傅焱一语如石投湖,霎时激起千层涟漪,引得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。

    在晋国,称呼是个严谨的事,比如“公”这个称呼就只能用来称呼公爵,绝对不能乱用,在正式场合下,用错称呼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。

    安公?周公?公爵这等凤毛麟角的顶级贵族在楚国难道是随处可见的么?或者今日恰好全被我给遇见了?

    我觉得不大可能。我猜测应是“公”在楚国的用法与在晋国的用法有所区别。

    我低声问道:“云先生,请问这位周公是何来头?”

    云缈亦低声回道:“周公是东临君的门生,他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傅焱忽地站了起来,快步迎向门口,其他人也跟着端直身子、垂手而立,一时无人言语,气氛有些紧张。

    未见其人,但闻一阵木屐踩在地板上发出的“吧嗒吧嗒”的声音,一下一下,不急不躁,慢慢悠悠,状极闲适。

    须臾,一个青衫男子步入厅中,抬眸见诸位仕子文生行伍严整地站成两排,大抵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,往后退去,回头瞄了眼门牌,这才又看向众人,错愕道:“这是……准备上前线打仗去?”

    我低头掩笑。

    傅焱恭敬地道:“周公未至,我等晚生焉敢放肆?”

    周子陵扶着额头,露出苦恼的表情:“随意些罢,唤我‘子陵’便可,唉,我最头疼被人称‘周公’,好像我是个糟老头子!”

    我禁不住又是一声轻笑,只觉此人甚是有趣。

    傅焱虽在周子陵面前以晚辈自居,自称“晚生”,但其实周子陵未必比他年长,实际来说,他们是同龄人。

    周子陵不施粉黛、不佩珠宝、不戴香草,头发束起仅以方巾裹缠,在这帮油头粉面、珠玑玓瓅、芬芳馥郁的仕子文生中显得独具一格、与众不同。

    周子陵的相貌平平无奇,淡如清水,眼睛里盈满了笑意,眉眼弯弯,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着,予人随和亲切之感。

    傅焱眉头微蹙,仿佛觉得不妥,不过也不好忤了周子陵的意,迂久方道:“岭远兄,请上座。”

    周子陵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,胳膊肘撑在几案上,身子一歪,立时便给自己寻到个舒服的位置倚靠着。

    傅焱将在场的仕子文生们一一介绍给他。

    众人对他毕恭毕敬,说的无非是些“久仰大名”、“高山仰止”、“崇敬之至”、“五体投地”、“请予指教”、“关照一二”之类的恭维话,多半还要加上一句“请代晚生向东临君问安”。

    还有人性子直,直接殷切请求“我本斗筲之才,冀尽刍荛,乞厚颜伏于东临君门下拜聆指点,以明事理,还望周公引荐”。

    可以想见,周子陵的老师东临君必然是楚王面前的大红人,位高权重,故而引得一众仕宦子弟趋之若鹜、争相追捧。

    亏得周子陵脾气好,旁人再怎么把“求你了,快点把我介绍给东临君罢”的意图挂在脸上,他也不恼,料得亦是惯见这种场面,自始而终喜眉笑眼,不拒绝,不应承,不答复。

    不过也有那么一两个文人墨客视东临君如无物,绝口不提“东临君”三个字,只满心崇拜地向他讨教《诗经》、《楚乐》。

    对此,他也只是淡淡应对,无甚分外欢喜。

    酒菜齐备,歌舞正酣,本应进入正题,但众人仍在不知疲倦地巴结奉承周子陵。

    趋炎附势本也是名利场常态,没什么好说道的,只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诗话会,因为他的到来,变成了一场应酬酒会,倒是无趣了。

    我越来越坐不住了,暗地里左顾右盼,寻思起脱身之法。

    恰逢其时,我的视线瞥过周子陵处,却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,四目相对之时,他眨了眨眼睛,冲我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我本已有困意,他这一笑,惊得我一个激灵清醒了,顷刻坐得端正,将背挺得笔直。脑中奔过一串问号:在场这么多人,我又没什么存在感,周子陵莫名其妙地看我做什么?看就罢了,他那个讳莫如深的笑又是什么意思?

    周子陵转过头问傅焱道:“今日的主题是什么?”

    傅焱道:“本拟定‘春雨’为主题,但今日雨停了,没讨得巧,不如岭远兄重新来拟题。”

    周子陵微眯起眸子,视线直直地射向我:“那便以‘蓝衣’为题罢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面带浓浓的笑意,身子向后仰倒,侧卧席上,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