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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 第三十四章:国殇(上)

    刚下过一场雨,远处的山宛如宣纸上晕开的墨痕,疏疏淡淡,一条大江浩浩汤汤,与天交接,渺无畛域,望去无边无际。江上横着几艘渔船,偶尔有只水鸟掠过江面,稍作停驻,又飞向别处。

    天空是灰色的,山峦是黛色的,江水是青色的,烟霭一笼,就像一幅墨迹未干、犹自透着湿气的水墨画。只有近处的花草,红红绿绿,雨过天晴,鲜艳欲滴。

    楚国的夏季似有永远下不完的雨,方歇又沥,连绵不绝,像天穹破了个窟窿,边补边漏,堵之不及。

    我钻出车外,拍了拍小树的肩膀:“换我驾车罢,你去里面睡会儿。”

    小树未松缰绳,只道:“我还不累。姑姑,你好些了么?”

    我晌午头疾发作,又疼又昏,睡了一觉,这时已无碍了:“好多了,就是车里太闷了。”

    我坐了下来,将领口拉开了些,让风灌进来,以驱散潮热,忍不住抱怨道:“楚国真热,自踏入楚国的地界,我身上的汗就没干过,到处黏糊糊的。待会儿要还下雨,我就再淋它一回,索性湿个彻底,反而痛快。”

    小树道:“你还是老实点儿罢,别又闹病了,再要头疼脑热的,岂不遭罪?”

    我擤了擤鼻子:“我看就是楚国太邪门,跟我犯冲,我在别处不都好好的嘛?”

    小树数落道:“你本来身子骨就弱了些,加之这般没日没夜不要命地赶路,还跑去淋雨,如何吃得消?怎的反来怪楚国邪乎?”

    “我不快些怎么办呢?”我叹了口气,“我没有一刻敢忘记,黎砚还在萧亦城的手上,即便萧亦城不杀他,可若是……”

    我甩甩头,怕自己又陷入低迷的情绪中,便努力去畅想一些光明美好的事:“等救出黎砚,我们就远走高飞,不管是越国还是楚国,我都不想再多待一日了。”

    我曾期许过未来,也曾怀揣着梦想,却不曾设想,原来单单只是“活着”便已极为不易,值得庆幸,可以称得上“光明美好”。

    小树问道:“你准备去哪儿?”

    我想了想,道:“先去周国查一查武林黎家女婴的事,到时再看罢,或许……会去梁国罢。说起来,我还是‘梁国骊塬人’呢,去梁国呆着,最稳妥罢?等我偿清债务,手头有点余钱,我们开家茶水铺子,过过小日子也挺好。”

    离开安城后,我和小树便向西直奔郢都而来。进入楚国境内,我又将剩余的几株大土精全部卖出。受战事影响,土精身价持续暴增,一株个头大、品相好的,甚至能卖到近五十两银子。连那株色杂黑红、略有残次的土精都卖了十两银子。我自是赚得盆满钵满,买下这辆马车外,手头还盈余了二百多两银子。

    虽然这笔钱还远不足以偿清债务,但也极大地缓解了我的经济压力,况且有了充裕的资金,我再做生意便轻松许多。只是我眼下没心思折腾旁的,一切以救黎砚为先。

    假使还不起,真被刘恕抓去当他的“奴隶”,如今看来,似乎也没什么不好。

    我遥望楚江,不由忆起恁时困在祁山的往事,点点滴滴,涌上心头,分明只是过去半载而已,却令我生出恍如隔世之感。

    我总是片面地从自己的角度想问题,那时我看他,觉得他强势、算计、城府深,而今想来,那时他看我,应觉我天真、鲁莽、没脑子罢?在他眼里,我恐怕就是个彻头彻尾的“傻瓜蛋”,饶是如此,他亦为我筹谋,为我铺路,成全我的“傻瓜蛋想法”。他救了我的性命,他给了我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资本,用单纯一句“对我好”来形容这些事都嫌太过轻飘飘。

    他只是比我想得更远、更深、更全面、更透彻,而我跌跌撞撞走到现在,才稍许理解了他的用心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不好呢……”我怔怔地自语。

    小树许是以为我在跟他说话,没听清,遂问道:“姑姑,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我摇了摇头:“没什么,我在想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小树瞟了我一眼,打趣道:“心上人么?”

    我脸一热,被人戳破心事,颇有些羞窘地垂下了头,旋又望向远处,淡淡一笑,坦然道:“是罢。可他离我太远了,我大概得插上翅膀才能追上他的脚步。”

    小树笑道:“那便插上翅膀去追呀!”

    我被他的话逗得噗嗤发笑,白他一眼:“你小小年纪,又很懂了?他走他的,我走我的,追什么追?我能把自己活明白就不错了!”

    我见小树大汗淋漓,背上衣衫湿透,紧贴于身,便伸手去拉他手里的缰绳,温言道:“我驾会儿车,你去休息罢。”

    “你才病愈,身子还虚——”

    小树话未说完,我便态度强硬地道:“让你休息便休息,你也不是铁打的。我只是害头疼,又不是残废了!快去!”

    小树不再推辞,把缰绳交给我,嘱咐道:“路上滑,慢些走。”

    我接过缰绳,道声“知道了”,便专注驾车。小树却仍未起身,迟迟不动作,我催促道:“快去休息,过会儿还得换你呢!”

    小树忽道:“姑姑,有句话,我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