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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 第三十六章:书尺素(下)

    我任周子陵拉手勾肩,进入画舫厅中。大乐师见周子陵进来,登时起立,待周子陵在正席坐下,问道:“周公今日想听什么?”

    周子陵问道:“近来排了什么?”

    那大乐师回道:“乐阊分了祭典任务,近来在排祭祀云君之舞乐。”

    周子陵讶然道:“秋祭盛典还有好几个月,这么早就开始排祭舞了?乐司莫不是换了人?”

    那大乐师道:“小人不知乐司的事,但今年乐阊条令是严些。”

    “官阊本就事多,如此一来更麻烦了。”周子陵话锋一转,问道,“今年云君舞乐跟往年有何不同?”

    听周子陵言下之意,聆心画舫竟还是官阊的产业。

    那大乐师道:“今年加了编钟,司祭灵子是位女巫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周子陵一听到“女巫”,立时来了兴致,不愉一扫而空,“这倒有点意趣,那就听《云中君》罢。”

    那大乐师道声“是”,安排下去,俄顷,钟鼓乐声,靡靡入耳。

    我跪坐于席,周子陵则躺了下来,亲昵地枕到了我的腿上,将我当作人肉靠垫使用。他闭上眼,手指自然而然地点着节拍,津津有味地听起乐曲。

    从周子陵行云流水的动作和泰然自若的神态可以看出,这些举动在他眼里再寻常不过,甚至可说是种长期养成的习惯。可在我看来,这些举动毫无疑问是种“揩油”行为,令我极度不适,恨不得立刻跳将起来,把他踢得远远的。

    我默默在心里念着“黎砚”的名字,才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。

    我努力和自己的不情愿打着拉锯战,根本无心听曲,我怕我一个克制不住,便朝周子陵那颗近在咫尺的脑袋上暴捶两拳。

    好在除此之外,周子陵也再无其他出格的动作,他很认真地闭目养神,很认真地品味乐曲,沉浸其中,好似忘了我的存在。

    祭乐前奏时,乐班杂役在厅中布好灯阵,松灯、竹灯各若干,分列其间,幽幽灯火,梦幻迷离。少顷,数名舞伶捧纱而出,以纱作舞,白纱飘舞,犹如云海仙境。乐声一顿,编钟响起,一名赤着上身的曼妙女子背身出现于“云海”中。

    美色当前,周子陵立马坐了起来,连背都挺直了,一拍手道:“妙啊,谁想的这一出?这便有了‘浴兰汤兮’的意蕴嘛!”

    女巫扭摆腰肢,款款而舞,浴罢兰汤,披纱为衣,方转过身来,灯火映照下,确有“华衣若英、灿烂未央”之感。

    我只觉眼前一亮,亦被勾走了目光,凝神看那女巫起舞。

    我初时还觉这新版《云中君》舞流于香艳,随着“神澹寿宫、日月齐光”、“龙驾帝服、遨游周章”两段情景的演绎,又觉其神采飞扬。至“皇皇既降,猋举云中”,女巫隐于云海,华灯尽熄,灯再起时,云海已散,满堂寂寂,乐曲奏至尾章,我仍意犹未尽。

    周子陵问道:“你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我想了想,道:“挺好看的,那位女巫也很漂亮。”

    周子陵失笑道:“灵子在祭祀时是神的化身,我都不敢亵渎,你倒好,什么都敢说。”

    我吓了一跳,连忙道:“我不懂规矩……”

    周子陵闷声低笑,戏谑地道:“紧张什么?这又不是祭祀,只是排演罢了。”

    我松了口气,道:“我有个疑问,云中君是男性神,让女巫来演合适么?”

    “我国地域广阔,风俗不一,关于云中君亦有诸多不同说法。况且……”周子陵笑了一笑,“‘男’与‘女’是人的分法,真要成神了,还分么?谁知道呢。‘神’乃信念所寄,你相信什么,就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想是坐得乏了,周子陵伸了个懒腰,目光温和地看向我,道:“说罢,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我,所求为何?”

    话题终于落到正题上,我心头一紧,深吸一口气,恳切地望着他:“岭远先生,我想见东临君。”

    “哼,果然是为了旁人。”周子陵原本春风般和煦的目光倏然冷了,眉头紧皱,一甩衣袖,站了起来,居高临下地睨着我,冷笑道,“我其实很厌恶人在我面前‘东临君’长‘东临君’短的,不想你也是这般。你想图什么?荣华富贵么?若是如此,你趁早绝了念头罢,家师不喜女人。”

    我见周子陵瞬间翻脸,心下大急,登时倾身而前,紧紧攥住他的袖子,怕他就此甩袖而去,不再理我。我本是跪坐于地,这一来,便如长跪一般。

    无暇瞻前顾后、分析利弊,我拿出最悃诚的态度直截向周子陵坦白道:“先生,我是越国人,我叫黎墨,我弟弟黎砚被萧亦城捉了,正押送往郢都,或被……处死。我想求东临君救他一命!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,我不想失去他!求先生成全我罢!大恩大德,永世不忘!”

    周子陵拧着眉头:“黎砚?将黄参活刮挖心的那个黎砚?”

    我听出周子陵话语里的憎恶,心里打个咯噔,企图解释:“是他。可——”

    周子陵打断我的话,面如寒霜,艴然道:“此人屠戮我大楚兵将,手段极其残忍,人神共愤!我身为楚人,怎能帮你?家师纵有通天手段,亦断不会救他!”

    “先生——”

    周子陵使力挣脱我,往后退去,我手中一空,失去了支撑,遽然跌倒在地,头撞在了几角处,破了皮,流了血。

    周子陵见之,隐有不忍之意:“你……先起来。”

    我哽咽道:“先生若不答应,我便长跪不起。”

    周子陵见我要挟他,恨恨地道:“那你便一直跪着罢!”说罢,转身快步离开。

    我急忙追了过去,却被小厮拦住,不让我靠近周子陵。

    周子陵招呼来近处渡船,弃了画舫,跳上渡船,径直走了。

    我眼睁睁看着他愈去愈远,消失于夜色中,一下子软倒在地上,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。我实是恨极了自己,明明有别的路子走得通,为什么偏走了条绝路?我为什么要跟周子陵说实话,黎砚有多遭楚国人的恨我难道不知道么?哪怕是色|诱周子陵,也不至于是眼下的结果。我又抡起胳膊,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刮子,只恨不能将废物般的自己打烂掉。矜持有什么用?自尊有什么用?骄傲有什么用?

    能救黎砚吗?

    能吗?

    不能。

    除了让我自我感觉良好,什么用都没有。

    我也不知自己在甲板上呆了多久,直到有侍女过来扶我,劝道:“姑娘,船泊岸了。今晚没别的客人,我们也准备收工了。你怎么样?若是不舒服,可教船工送你回家。”

    我木然摇了摇头:“多谢,不用,我自己能回去……”那侍女见我精神恍惚,恐我落水,便将我搀扶下船,过了码头,行至岸上,方才自去。

    虽已入夏,可夜风吹在身上,仍有些刺骨的凉意。回首望去,江上一轮晓月,随着清波浮沉,凄凄无依,好像一不小心,就会堕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中。

    “姑姑!我方才见周——”小树迎面奔来,惊问,“你怎么满脸是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