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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四幕的喜剧

    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放松下来的后果,就是当胡安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早上十点了。这对于一向早起的她而言是个意外,意外到躺在床上时睁开眼许久后依然有一种茫然感。

    不用去上学,没有要忙的事,也感觉不到饿,清闲得让人感觉虚无。

    她对未来倒是不担心,这场联姻对她而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。只是不知道今天有关她的新闻发展成什么样了,大概已经被武藤家的公关介入了吧,希望不会影响到自己先前的安排。

    这里没有她的居家服,除了自己穿来的冰帝学生制服,留给她的只剩色无地,一整个橱柜的色无地。胡安一直觉得和服是女人在武藤家的工作服,穿上它你就要开始打卡上班,腰带勒住你的腰腹,也勒紧了你的神经,坐卧行止间都要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和服的腰带她还系不好,前来帮忙的女仆还带了另一则消息:策划了最近这件造谣事件的真凶今早就已经来京都给她道歉了。

    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胡安很是吃惊。这么快就追到了京都,还登门道歉,那对方是一开始就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吗?

    “不过崇子夫人和我们说不用管他,让世津子小姐你自己去处理——需要我帮小姐盘发吗?”

    “嗯,麻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胡安去茶室见那人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。这间茶室临着枯山水,胡安从廊檐下过去的时候就隐隐透过窗户看见了茶室里等候的身影,等她走进时才发现这人居然是冰帝茶道部的筱田。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所有的事。

    筱田在这等了一上午,除了最开始有家仆给他端了一碟茶饮和几块糕点,剩下的时间里他都是干巴巴地看着眼前的枯山水度过的。武藤家的茶室非常单调,就真的只是茶室,没有气派十足的书法和日本画,也没有一眼就能看出来历的天价摆件手作,就和枯山水庭院一样十分枯燥。

    可他是来赔罪的,不敢有任何松懈,尽力端正盘坐在这里,连眼睛都不敢乱看。胡安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欣喜,明明最开始的时候提心吊胆得不行,可现在看见一个活人都会觉得激动。过去的几个小时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件多余的垃圾。

    “武藤,这件事是我的过错,是我有眼不识泰山,我会尽力补救认错的。”

    看着面前匍匐在地板上下跪的筱田原朗,恶心他,也恶心这种道歉方式,嗓子难受得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。

    “你先坐起来。我有话想问你。”胡安刚坐下几个家仆就鱼贯而入,安静地换下茶桌上的茶饮和点心,留下几人守在茶室的角落和门外。这是在防范筱田原朗做出过激的举动。

    筱田原朗看了几眼守着的家仆,恭敬地低头跪坐着。因为没有用早饭,胡安这时候正用吃着点心,对筱田原朗既不生气也不发难的样子,让他一开始想好的陈罪论述也无从开口。

    喝了点茶后,胡安终于开口了,“这件事是你一个人安排的吗?还是说也有其他人参与?”

    “是我一个人……”筱田认道。

    “是因为社团选举那件事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谁拍的视频?”

    “大岛,是茶道部的人,你应该不认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突然来道歉了?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——我感到非常愧疚,都是因为我的不成熟导致武藤你受到这样大的伤害,我真的没想到这件事会闹得这么大!真的非常抱歉非常抱歉,我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!”看着筱田诚惶诚恐的一张脸,胡安觉得茶也咽不下去了。虚伪的人性,疲于给自己开脱的人性,这些让她觉得非常恶心。

    “筱田是真的想来道歉的吗?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是来给你道歉的!”对方想也没想就直接喊道,因为太过激动声音过高,被守在屋角的家仆动作警告了一番,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又低了下来,“我是来给武藤你道歉的,我已经认识到我的过错了,只要能让你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补偿。”

    胡安觉得心累。她侧过头,对身后的家仆说道:“你们都出去吧,不必守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世津子小姐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用担心,”胡安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垂着脑袋的筱田,继续说道:“他没有那个胆子的。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守在门外。”

    筱田原朗自然没有那个胆子。这里是武藤家,别说他不敢在这里造次了,就算不在这里,就算胡安这时候在筱田家,他也只是乖乖听话的份。

    支走了家仆之后,胡安又喝了一口茶,茶水已经见底,正在她思量着要不要再添一杯时,筱田主动将自己没碰过的那杯轻轻推到胡安手边。两人视线相交,筱田仓皇地低下头。

    胡安接过水杯,举了举,又放下了。

    “我直说了。”她眉尾轻挑,睨着筱田,“虽然筱田君你说是来给我道歉的,但我怎么看,你都是来给武藤家道歉的。刚才也是,你说你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样大——我问你,你是真的没想到吗?”

    在筱田原朗的印象里,胡安是那种飞扬跋扈的人,嚣张又眼高于顶,总让他看不惯。但今天坐在这里,却又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,总抓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为难他。可即便如此觉得,筱田原朗也不敢反驳,或者表现出任何一丝不满。这可是武藤家的大小姐,只有让她对自己的道歉感到满意,这件事才能大而化之画上句号。这样想着,筱田原朗就表现得更加殷勤了。

    “我是真的没想到,我不知道会给武藤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。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大概都不会相信了,这都是我应得的……我来这只是希望向你郑重道歉,否则我心里也觉得愧疚。”这番听着情真意切的道歉都快要把筱田原朗自己说感动了,可他一抬头,却看见胡安讥讽地看着自己,一双眼睛里满是厌恶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是来说这些废话的,那你可以直接走了。”说完胡安就起身准备离开,筱田原朗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,我都道歉了啊,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?”他焦急地看着胡安,表情说不上是恳切还是愠怒,“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我可以和你解释的!”

    “误会?”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,胡安轻笑一声,抽回了自己的手,“既然你说是误会那我就问问你。你说你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,那你为什么不在第一个视频发出之后就向我坦白道歉?如果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事,那为什么又会发出第二个视频?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太明白,你我都心知肚明,你来道歉究竟是真的反省自己,还是怕武藤家和你算账。如果我不是武藤家的人,就只是普通的学生,你还会像今天这样殷勤又谄媚地向我道歉吗?”

    “我、我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真的反思自己,我和你说什么都没有用。如果我心智懦弱出了意外,你也只会觉得是自己倒霉,或者怪我不堪一击;我没有出事,还好好地站在你面前,你又会觉得明明我没什么事还要为难你,是得理不饶人;就算我今天原谅你了,你也不会觉得是我在做牺牲,反而会想是自己道歉诚恳态度真诚……你永远有理由,永远逻辑自洽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,你听我解释,我真的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是我错了,我不该这么对你,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睡,一直在忏悔……武藤,算我求求你了,我真的知道错了……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一次呢?”筱田失仪地紧紧抓住胡安的手,生怕她就这么离开,因为害怕,他的眼睛里积蓄满了泪水,巴巴地望着胡安,“求求你了,原谅我吧武藤,我真的求你了。”

    胡安看着失态的筱田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她明明清楚他想要自己的原谅,仅仅只是害怕武藤家发难;他在这忏悔自己,也只是后悔为什么运气不好动了权势比他还要大的人。

    其实她并不痛恨他,她只是觉得难受,这世上有些人明明已经那么幸运了,有很好的出生,受过很好的教育,却依旧没办法跳出这个怪圈做一个人格上独立高贵的人。攀附权势的人,也终会被权势更大的人所倾轧,明明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懂,为什么还会自愿束手束脚地活在这些规则里?这些东西就真的有这么难以割舍吗?

    沉默了一会儿的胡安终于开口了,她声音轻轻的,有些疲惫地问道:“我可以原谅你,但你要保证,你是在向我道歉,而不是向武藤家道歉。”

    “我保证!我保证!”筱田急忙喊道。

    “那我原谅你了。”胡安抽回了自己的手,她有些怜悯地看着喜极而泣的筱田,压抑着恶心的心情继续说道,“如果武藤家要追究这事,到时候我可能就帮不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,筱田只觉得自己被人耍弄了一番,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,如果门外没有人守着的话,胡安相信他一定会掐住自己的脖子,因为他的眼睛就是这么说的。

    无论说的话有多么天衣无缝,人的私欲还是那么不知满足。胡安可以原谅他,但她也有自己的原则,虽然从来没有任何人让她这么做,但她还是觉得关于恶的底线始终需要有人坚守住。这是个阴郁且没有希望的圈层,她只能逃离,无法给它带来任何改变。尽管如此,她可以保持住自己的态度。

    “筱田原朗,你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,到这个地步,你还能说你是在向我道歉吗?”

    胡安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在现场看过话剧,那是一个冬天,剧院里没什么人,所以她可以免费独享一个座位。母亲带她来,纯属只是因为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家里。

    台上上演的是契诃夫的喜剧《海鸥》,两个小时的戏剧分为四幕,她年纪太小,根本看不懂。可即便如此,她依旧记得特里果林的那段话:一片湖边,从幼小就住着一个很像你的小女孩子;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一片湖水,也像海鸥那样的幸福和自由。但是,偶然来了一个人,看见了她,因为没有事情可做,就把她,像这只海鸥一样,给毁灭了。

    她那时那样小,却也从中听出了一种悲伤和愤怒。于是她焦急地回头去问母亲,想知道为什么要毁掉海鸥和小女孩,可当她看见母亲的脸时,却发现一直冷静又温柔的母亲脸上静静地流着泪。她的面容看上去依旧很平静,好像并不难过,可是她就是在那里静静地流着泪。

    那时候她还不明白,不明白台上演的是什么,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,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喜剧却并不让人觉得开心或搞笑。

    可她现在明白了。她虽然明白了,却也和母亲一样,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些发生,连泪都流不出。

    离开那间茶室的时候,胡安看见了那片枯山水,细细的白砂石铺满整个庭院,只有几点绿色的灌木,光秃秃的石头被砂石埋了半截,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