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
71、囚笼(五)

    云朵遮挡住阳光,天色稍微黯淡些许。

    怀中的阿尔瓦轻柔的呼吸拍在提摩西手臂上,他闭着眼,在背光下的脸显得很安详。他靠在提摩西强壮的臂弯里,睡容看上去好像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。

    稍显厌恶地轻皱眉头,乔纳森心说“两个人都病得不轻”,嘴里却是一本正经:“姜格在朱诺斯上蹿下跳,不知道搞什么把戏,他找你很多天。还有,那个叫费瑞德的新晋大法师,这几天来一直都在打听阿尔瓦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云朵被风吹散,阳光穿过窗户,照进盥洗室,为提摩西的金发加上一层耀目的光芒,如同在流淌着黄金的河流当中,闪烁的着粼粼水光。提摩西没有抬头,也没回话,依旧仔细地清理这阿尔瓦的身体,仿佛这才是他的头等大事。

    他小心地擦干净那白皙肌肤上的血污,又用温水冲洗掉痕迹,再拿过干燥柔软的毛巾仔细地为阿尔瓦擦干,这才开口对乔纳森说:“药呢?”

    乔纳森无奈地把药包塞进提摩西伸出来的手中,耐心地等待着,看着他那曾经铁石心肠的老兄做着像老妈子一样的事情。清理完阿尔瓦的身体,提摩西细心而又轻柔地为伤口涂上清凉的药膏,这才扯了条毛毯裹住阿尔瓦瘦弱的躯体,打横抱着他就往盥洗室外走。

    “你的答复呢?”乔纳森抄着手,拦住他们的去路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已经帮我答复过吗?”提摩西淡然地回答,侧过身绕过乔纳森的阻碍,“明天我会想办法让阿尔瓦去起来的,但是现在不行。至于姜格那里,你可以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不,不!”乔纳森苦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拒绝,他连连摆着手,好像要摆脱什么大丨麻烦一般,“你们无冕者的事情,我不会插手。你明天可以自己联系姜格,而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,不能帮老爷跑腿真是万分致歉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乔纳森的身影渐浓,他后退一步遁入暗影,同屋内的阴影融为一体,再也难觅踪影。提摩西眨了眨眼睛,慢慢地向楼上走,二楼有一个向阳的房间,是这栋建筑最好的一间卧房,硬木床柱包着铜,铺就海蓝色的缎面羽绒被上,用金线绣着细密的美丽花纹。

    这间屋子就是主卧室,地上铺着用羊毛织成的厚厚地毯,带有浓厚异国风情的样式,一看就知道是很高档的舶来品。墙上的壁炉用暗红色的上好大理石封边,隔火栏杆是黄铜鎏金,就连火钳的把手上都裹着金箔。这样的做法无非只是单纯地为了炫耀财富,反正这些东西总是会被熏黑。

    整栋建筑物并不是由大理石制成,而这个房间则看上去是那样。墙壁上淡黄色和白色的大理石里镶嵌成漂亮的图案。某些地方被挂在上面的油画所遮挡。房间里所有家具,无一不价格昂贵。床头装水的瓶子托盘和杯子都由水晶制成。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豪华的氛围。提摩西以前觉得这样的环境太过于疏离,他在这里根本睡不着。所以之前即使是他到朱诺斯办事,也情愿去酒馆找点乐子,或者是睡在一楼简朴的客卧。

    单手掀开被子的一角,提摩西轻轻将阿尔瓦放进豪华的床铺内。这个房间很干净,得益于这栋建筑的管家的尽职尽责。在提摩西不在朱诺斯的日子里,管家拿着这里的钥匙,并且保证房间干净,用具整洁,补给充分,所有一切都要想得详尽周到。而当提摩西回到朱诺斯,管家则识趣地避开他,除非收到提摩西的召唤,否则绝不打扰。

    看似无人的建筑,实际上却有十二名轮班的仆从分为两班为其服务。

    扯下毛毯丢到一边,而后轻轻地为阿尔瓦掖上被子,提摩西长叹了一口气。自从去年冬至节到现在,他们相处了一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,他现在才仔细地看清楚阿尔瓦这张平和的面孔之下,究竟内含了什么样的辛酸苦楚。一缕头发从阿尔瓦的额头上滑落,横上他苍白的面孔。提摩西小心地拈起它,把这一缕调皮的头发放回阿尔瓦的耳后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动了动嘴唇,提摩西欲言又止,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。是——你为什么要再次出现呢?还是——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。或者是——阿尔瓦啊,阿尔瓦,你为什么要是阿尔瓦呢?太多的情绪在提摩西唇边翻涌,以至于一起涌过来之后,他连多余的一个词都说不出来。所有的话语都融化在了那个开头。

    沉默地转身,提摩西还未走出半步,就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。

    “不要走,大人。”带有哭腔的声音有些沙哑,这样的情绪提摩西很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,在经历了炼狱般的孤独和寒冷之后,人类总是会试图拥抱所有一切的温暖,只要有温度就好了,就不那么寂寞,不那么孤单,那个温度的来源,也变得不那么重要。这和提摩西当年从监狱里被救出来之后的反映一样,他并不感觉到意外。

    “你醒着吗?”提摩西冷哼一声,转过来面对阿尔瓦,“装睡?嗯?你这样挽留我,不怕我一会儿让你再也睡不着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阿尔瓦沉默地紧咬嘴唇,眉毛纠结在一起,显现出他矛盾的心情。但他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,刚刚由于让提摩西方便转身而松开的手臂再次抱紧他的假冒情人,“别走,大人,别离开我。”

    提摩西闭了闭眼,当他再睁开眼睛时,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又散发出令阿尔瓦颤栗不已的神彩。“我去把窗帘拉上。”提摩西慢慢地走到窗户边,拉上轻薄的丝绸内帘。房间的光线暗下来不少,阳光透过淡粉色丝绸,化为一种绮丽的微妙光线。

    面色病弱的男人躺在床上,眼睁睁地看着提摩西拉开裹着他强壮身躯的黑色皮革外套,他脱衣服的动作在阿尔瓦看起来十分缓慢,好像时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长。阿尔瓦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件件脱掉衣服,仅剩下腰间的皮带和挂在上面的匕首钢牙。提摩西精壮的身躯裸丨露在空气中,虽说阿尔瓦不是第一次看到,却从未有哪次让他感觉到如此害怕。

    颤抖着双手,阿尔瓦紧紧地抓住被子边缘,他的精神和身体现在都十分脆弱,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,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够保持得下去。刚刚在喝了酒之后,扑在提摩西怀里又哭又叫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,那已经很丢人了。要是现在,他毫无反抗力量地被抓住,肯定会给弄到崩溃,又不知道会说出来什么让他颜面扫地的话,会做出什么令他羞愧不已的举动。

    大人会讨厌我。阿尔瓦的内心突然泛起来这样一个念头。

    确实,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实在是太过于难看。他现在酒还未完全醒,虽说刚刚的提摩西帮他清洗的时候,水流确实让他的神志恢复了一些。正是因为如此,他才会感觉到羞愧,闭着眼睛装睡。而现在,不知道是因为杜松子酒的后劲上了头,还是因为看见了提摩西的身躯,他感觉到身体一阵阵发热,还连带着一阵阵无法抵抗的头晕目眩。

    虽说是这样想,但当提摩西钻进被窝里的时候,阿尔瓦还是本能地抱紧那具微凉的身躯。用他的微凉来降低自己身体的燥热。

    “大人,别走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,睡吧。”

    蓝色的缎面羽绒被下,两具身体坦诚相见。就像和平日里一样自然,就像在贝格恩街的数个夜晚里当中的那样,当他们互相拥抱彼此熟悉的温润肉体时,两人都满足地喟叹出声。提摩西近乎温柔地抱着阿尔瓦,大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。

    阿尔瓦的手臂绕过提摩西的脖子,毫无防备地紧贴着提摩西,那种信任感和依赖感,令他感觉有一种难耐的悸动。更不要说那光滑的肌肤,入手的触感胜过这床上的缎面,这种悸动化为一种冲动,催促着提摩西要做点什么。

    长久以来,占据着他内心的声音再一次发出诱惑低吼:上他!弄得他哭泣求饶!让他用那张漂亮的嘴里吐出最耻于开口的yín词秽语!

    在狼神面前,提摩西依旧还是那个孩子,但他是一名敢于和狼神顶嘴的孩子:闭嘴,芬勒萨斯,他会崩溃的,会把他彻底弄坏的!

    内心的幻境里,狼神芬勒萨斯耸动着如同山峰一般的脊背,它巨大无比的身影遮蔽了天地间的一切。在这里,只有无尽的迷雾,以及站在狼神面前的提摩西。芬勒萨斯咧开大嘴,锋利的牙齿每一根都远超过提摩西的体型:弄坏吧!崩坏吧!征服他!让他彻底崩溃,为你折服!

    年轻的提摩西挥动着拳头,对芬勒萨斯大吼:够了!闭嘴!闭嘴!芬勒萨斯!我不会再听你的任何命令,你的任何话语,你的任何词汇!你休想再要控制我!你休想再要诱惑我!

    狼神拱起脊背,身上的毛发如同千万钢针一般倒竖挺立:真无耻啊,提摩西。并不是我在诱惑你。这是你内心的声音,我听见了你内心的声音,而你却要把你的心藏起来。

    那名年仅十五岁的提摩西极力否认着:不,我没有藏起来任何东西!

    狼神呲呲笑着,从牙缝里喷出来的气流几乎要将提摩西给吹倒:你就打算这样抱着他吗?在你对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之后?在你知道他是谁,你知道他的背叛之后?你还打算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,就这样抱着他吗?真是无耻啊提摩西,真是无耻啊,人类。

    够了!芬勒萨斯!

    巨大金属囚笼从天而降,笼罩住狼神群山般的身体。芬勒萨斯发出野兽般的哀鸣,它被困在了那个囚笼之中,周围的景色亦由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化为漆黑的阴影。野兽金色的瞳孔成为阴影当中的最后一丝光芒:你囚禁我了,也囚禁了你的内心。面对你自己吧!你是个多么肮脏龌龊的家伙啊!难道你不需要我的力量吗?提摩西……提摩西……提摩西!

    常年与门柱神打交道,附身者们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,否则只会有被门柱神撕裂精神或者肉体、放逐到无尽虚空、被门柱神吞噬、被弄成行尸走肉、被毁灭等等许多种不可估量无法承受的凄惨下场。他们或是与门柱神们达成了某种协议,或是用特殊的方法压制力量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。

    这个内心的囚笼,是提摩西在杀死上一任裁决银龙——也就是他在耶梦伽罗的导师——之后才得到的能力。这个囚笼是由月神的附身者路西恩与冰雪女神的附身者贾尔斯·雪莱,伙同其他四名提摩西没有见过的附身者,合力制造出的一个魔法陷阱。

    他们为这个囚笼命名为——诺伊斯方匣。

    提摩西凝视被捆在诺伊斯方匣内的狼神,眼神坚定,语气决绝:我不需要你的力量了。

    芬勒萨斯闭上眼睛,唯一的光芒熄灭,四周归于一片无尽的黑暗,只有它的话语依旧回荡在这片空间当中:不,你会的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多久没有享受过如此安眠,原本嫌弃这张床的提摩西,第一次觉得这样子也不错。不仅床铺柔软,怀中的肉体也很温暖,滑腻的肌肤,轻柔的呼吸,平和的睡颜,所有的一切温情得有些过分。天色已暗,提摩西轻轻拉开阿尔瓦的手臂,尽量不惊动对方下了床。

    踱到窗户边拉开帘子,二楼的主卧室并不临街,没有暖黄的街灯照过来,只有清亮月光洒下的黯淡银辉。这窗户正对着房子的后花园,提摩西并不喜欢花,所以花园一直空着。空荡荡的院子在夜光下,显得有几分阴郁荒凉。

    看了一眼床上还在熟睡的男人,提摩西穿上裤子,光着上身下了楼。

    一阵寒意催促着阿尔瓦从美梦中醒来,他打了个冷颤,床铺的另一边空空如也。那个地方提摩西睡过,现在已经变得冰冷而空旷。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慌占据了阿尔瓦的脑海,现在起码已经过了十二点,四周安静极了,连一声虫鸣都没有。他急促的呼吸声,下床时脚沾地的声音,都响亮如雷。

    虽说休息了一个白天,阿尔瓦下床时还是腿一软跪在地上。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,他挣扎地站起来,不知是夜晚的冷风,还是因为恐惧,他的身体瑟瑟发抖。他抓起先前提摩西随手丢在卧室沙发里的毯子裹住身体,慌乱地一边喊“大人,你还在吗?”一边踉踉跄跄地下楼。

    客厅里一片狼藉,显然还没来得及打扫,他带有颤音的话语回荡在这座屋子里,没有人回答他的话。阿尔瓦在一片黑暗中乱窜,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给绊倒在地,重重地摔在地上。脆弱的情感又再次席卷而来,在阿尔瓦差一点就以为自己被抛弃之前,黑暗中响起提摩西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生了病不好好躺着,到处乱跑乱喊,实在不像是一名法师所为。”

    带着惊喜和诧异的表情,阿尔瓦抬头看见提摩西站在他面前,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。

    “大,大人!你去哪儿了?”冒昧地扶着提摩西站起来,阿尔瓦才看清楚那托盘里面的东西是什么。

    陶碗里冒着热气,看上去像是肉汤。切好的白面包片散发着诱人的甜香,一小碟奶油,一小碟水果里还有一块姜糖。大盘子里应该是主菜,圆圆的煎蛋是两个圈,白色的外圈裹着黄色的内圈,从外观上就能够感觉到它们有多可口,还有几片薄脆的香煎牛肉片,还配了水煮西兰花。但是这些看上就像——病人的特殊饮食。

    “大人……”阿尔瓦的眼睛不知不觉有点湿润,但他赶紧把这些液体给憋了回去。他今天已经哭得太多,再来的话,肯定会惹人讨厌。

    “啧,你衣服都不穿就到处乱跑,你是暴露狂吗?”嘴里虽然在责怪,但提摩西的行动却透着一股关心的意味,他单手拖着托盘,另一手顺势将阿尔瓦扛在肩膀上,“还光着脚,你不冷吗?”

    “啊!”突然腾空吓得阿尔瓦惊叫一声,想到这么晚了,他马上又降低音量说,“大人,能放我下来吗?我自己能走。”

    对于阿尔瓦的提议,提摩西置若罔闻。提摩西径直扛着阿尔瓦,把他带到一个偏厅,把他从肩膀上放下的时候,也不像以往一样随便乱丢,而是很轻柔地把他放进单人沙发里。

    “大,大人?”知道将要发生什么,又感觉难以置信的阿尔瓦眨巴着眼睛,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温暖的陷阱里,却无法逃离。当然实际上,他只是陷入了柔软的沙发中。

    在沙发旁边,有一个小壁炉,里面早已堆好干燥的柴火。提摩西踱步过去,把托盘放在壁炉上面,弯身点燃炉火,温暖的炉火冉冉升起,照亮了这个不大却很温馨的小偏厅。他又给阿尔瓦端来一个裹着天鹅绒的脚凳,让阿尔瓦的赤脚不至于踩在冰冷的地上。
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提摩西才给自己拉过来一个凳子,又从壁炉上拿下托盘,放到阿尔瓦所在的沙发旁边的茶几上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为我做的吗?”阿尔瓦明明知道,却忍不住想要再次确认。壁炉的火光在他翡翠绿猫眼中跳动。

    “我刚刚找过管家,仆人们明天一早就会过来。”提摩西端起汤碗,盛了一勺肉汤,轻轻地吹着,“你几天没吃东西了,我本来打算去叫你起来就在床上吃的,你又乱跑。”他把汤匙递到阿尔瓦的唇边,柔声说,“喝了它,小心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