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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金燕雀展翅大益北鲁贞元迁居古青…

    开篇词:

    裙河多情溶苇荡,逶迤北去无休。浩然青史载雄寇。益北弥战火,快意兑恩仇。

    莫说龙生分九种,奸良可溯原由。休凭屈膝觅封侯。冢荒枯草木,碑挺负春秋。

    十二年后的岁除日,将会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,我想那时候的鲁青州特别相信,相信他看到的太阳,与此时此刻他父亲看到的太阳一样红,一样艳。

    现在是民国八年,岁除日。

    天空湛蓝,阳光确实很艳,鲁青州的父亲鲁之贱踩着厚雪,在裙带河河畔上跋涉着,莽莽雪原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。到了这个时节,裙带河里的水早已干涸,河底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,两岸广袤茂密的青纱帐业已不复存在。

    午时时分,鲁之贱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柳集村。他遥望着孤立在村东的一栋破旧茅舍,脸上荡漾出笑意——那里是他的家。家里有他牵挂的两个女人,一个是他的母亲,另一个是他的婆娘王小瑛。人活着就得有个念想,有了念想才能坚强地活下去。他舒心地笑着,口中默默念叨着出门的天数:半年了,至少半年没回到这个家了。鲁之贱是个算命先生,平常云游四方,以给人看相卜卦为生。进入腊月之后,正是各处庙会集市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候,他不能错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,想趁着这个黄金时段多赚几个钱,多置办些过年的年货。

    他的右肩上挎着一个木匣,木匣上挂着一副系着红绳的呱嗒板儿,这套家伙什儿是他算命卜卦的用具;左肩上搭着一条粗布褡裢;腰里别着一个酒葫芦;手里还提溜着一对猪蹄。这是他这次出门的全部收获。褡裢里虽然没装几个钱,可是装着十几颗益北红干椒;酒葫芦虽然不大,但是盛着名副其实的益北红酒。

    益北红酒和益北红椒是益北乡的两大招牌。益北红酒产自徐集村的唐记酒坊,相传是由上等的红高粱,配以裙带河源头之水酿制而成,入口浓香甘洌,深得益北乡人的钟爱;而益北红椒也是益都县的一种特产,益北红也叫益都红,因其在益都北方土地上种植,所以称之谓益北红。每年秋末时节,广袤无垠的益北乡大地上,尽是一片片火红的辣椒地。

    鲁之贱琢磨着,回到家之后会亲自下厨,多放些益北红椒,多切些萝卜片子,做满满一大锅炖猪蹄,再温一壶益北红酒,和婆娘就着猪蹄咂吧热酒,没有比这个更惬意的享受了。抽帖卜卦上有一卦叫做“天官赐福”,鲁之贱身为资深卦师深知其意。他笑了笑,天底下哪有神仙赐赠的幸福?幸福的概念是什么?是知足,知足才能常乐嘛!

    他心下有了些释怀,伸手拉开木匣上的一扇小门,对着木匣吹了几声口哨。婉转轻快的口哨从匣门里勾出了一只金丝雀,蹦到了鲁之贱早就伸出的手臂上。这是鲁之贱驯养的一只专门抽帖卜卦用的芦花黄雀,通体金黄色的羽毛,其间镶嵌着一道道棕褐色的条纹,一对眼睛如黑豆般晶亮。“红儿!你先回家,给你师娘报个信儿。”鲁之贱对着黄雀笑说了这番话,既而将手臂猛地往上一扬,站在他臂膀上的鸟雀便借势振翅飞了起来,向着家的方向飞去。他手遮凉棚,向着鸟雀飞去的方向望了一阵子,又开始迈动脚下的步子。鲁之贱管这只鸟雀叫“红儿”,虽然这是一只金丝雀,与红色并不沾半点边儿,但他仍然管它叫红儿。

    这是他内心的一种情结,他打小就喜欢红色。譬如身上带着的益北红酒,益北红椒……还有他内心深处的那抹红,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,只是无端地喜爱,既而产生无穷无尽地想象:他喜欢迎着血红色的朝阳,在盈满高粱红的田间小陌上行走;喜欢秋深时节,看熟透的益北红椒铺满田坡;他想起了今年夏天在裙带河畔看到的一个个打着赤膀的壮汉,他们头上裹着红布,手里握着一杆杆的长矛,矛枪上点缀着一团团的缨红,场地正中央还插着一杆迎风飘扬的红旗。后来他知道那是朱良村刚刚组建起来的红枪会。

    红色是一种向往,一种天下大同的向往。他甚至痴痴地梦想,中国大地的每一处角落都应该遍布这种红色——天下一片红。

    鲁之贱边想边走,视线里蓦然映入了一团红色,那是一抹新红:贴在他家院门上的对联,贴在门楣上的过门钱,还有一对挂在墼墙门柱上的红灯笼。他知道这些物件都是他的婆娘的劳动成果。鲁之贱每年回家过年,都不会为了这些物件操心。婆娘不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,而且还心灵手巧,会纸糊灯笼,剪过门钱。年年如是。不得不说,鲁之贱娶了一个贤惠的好媳妇。他长年累月在外奔波,家里的媳妇和母亲是他所有的牵挂。他知道只要有媳妇在家,母亲就不会挨饿,更不会受半点儿委屈。他很知足。

    此时的王小瑛就站在灯笼底下,头上系着一条鲜艳的围巾,穿着一件大红对襟袄,抄着袖管儿向着他来的方向张望。王小瑛十八岁那年就嫁给了鲁之贱。夫妻生活过了八年,由于她至今未生养,身形不但没走样,反而褪却了少女的干瘦青涩,多了几份少妇的丰满圆润。“瑛子——”鲁之贱喊了一声。

    王小瑛突然撒开步子向着他跑来,边跑边发出“咯咯”的笑声,如银铃般清脆。她奔跑的姿势很可爱,两只臂膀前前后后直直地甩着,脚下的碎步紧着捣腾,头上系着的围巾跑丢了都不知道,头顶上紧紧跟随着那只金色的鸟雀……

    鲁之贱早早蹲身张开双臂,像接小孩一样等待着她即将扑过来的拥抱,嘴里紧喊着:“瑛子,慢些跑,别磕着……”在他眼里,此时此刻的妻子更像是一种唯美的风景。夫妻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。二人谁都不会担心被人看到,他们家在村子的东南角,这一片空空荡荡,除了头顶上盘旋的这只鸟雀,或许没有人能发现这一幕。还是被人发现了,院门口突然传出一阵紧促的鞭炮声。鲁之贱慌忙松开紧拥着妻子的双臂循声望去,见院门口杵着几个人的身影,其中的一个人正手握竹竿挑着一挂鞭炮,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着。由这里到院门口还有几十丈的距离,鲁之贱并没有看清那些人的相貌,只是从他们摆弄的姿势上猜测,此时此刻他们一定是在讥笑,于是问了一句:“那些人是谁啊?”

    王小瑛说是我娘家的两个兄弟,还有表哥柳长军,他们也是刚刚过来,都知道你今天肯定回家,所以特意带了酒肴到咱们家找你喝酒。鲁之贱爽朗地笑了,说那就快回家招呼客人啊,表哥这个财神爷来了,咱们这个年可就好过了,连猪蹄都不用炖了。鲁之贱所说的“财神爷”便是王小瑛的表哥柳长军,柳长军是柳集村的地主柳林蛟的独生子。柳家在方圆百里都出名,家有百亩上等水田,还在镇子上开着钱庄,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。